文/梁玉明
母親的語言發生障礙後,我對聲音的體悟也開始多樣化了。
母親發出「喵!」的一聲,我聽了知道是在叫自己,卻有變身成貓的感覺。母親發出「駕!」的一聲,我的眼前閃過一匹馬,還是黑褐色皮毛閃亮的駿馬。母親瞪著眼睛對我「嗨!」一聲,我彷彿成了日本軍官,還打著綁腿、預備出征的樣子。
於是我隨著母親發出的聲響,「咚!」成了一個鼓,「鏘!」成了一面鑼,我對世間喜怒哀樂的感受,開始變得遲鈍、不確定,沒有了立即的接收力;反而對單純的聲音、笑容、動作呈現出敏感的反應來。我想:這應該是頭腦的思惟運作,在我本有的覺性面前,讓出了一個當下的空間。
原來外境的任何聲響、動作,都沒有確定的意義;是與我的心境連結之後,才呈現出意義來。誰曉得我的心裡儲存了多少畫面?更別說其他人心裡的資料庫了。還只有「無量無邊」差堪形容呢!於是一張理解、包容、體諒的網絡,朝向無量無邊的天際展開,此網所及之處,一律潔淨、圓滿、超越!
語言原本就是用來表情達意的,這樣單純的發音,本質上雖無意義,但母女雙方都能在聲紋音波裡,將豐富的含意瞬間解讀到位,那就是最高級的溝通了。我隱約覺得有一種不尋常的美善,飽含著流動的意象,充塞著溫暖潤澤的氣息,正不斷豐富著我的生命。我可以辨認出來,那是一般應對中無法企及的一塊處女地,卻讓母親藉著有堵塞的腦血管、有缺陷的意識、有障礙的語言,在一片混沌之中,既單純又艱難地碰觸到了。
我甚至於猜測,觀世音菩薩尋聲救苦,應該也是類似的系統運作!愁苦眾生的一個聲音,在祂的磁場中形成了一個畫面、一個情節、一個故事,祂在一瞬間解讀明白,於是眾生的憂悲苦惱,很輕易的就被理解、被寬宥、乃至被救拔了。
父親不時地招喚我,要我幫忙翻譯母親的意思,要我處理母親的便溺。聽母親那有音無字的話語,對父親來說是一項無奈的煎熬。我雖然不是每一句都能立即解讀,但以一個作妻子的同理心,猜猜母親會對父親說些什麼,也都八九不離十。父親那聲聲的呼喚,彷彿穿越時空而來,有著火辣辣的急迫性,和沉甸甸的下墜感,我一概以雀躍之心應承著;父親的身軀卻彷彿被掏空了似的,短期內消瘦了十幾公斤,肚腹與腰部長出了帶狀皰疹。我設想著:一定是難以言宣的壓力,幻化成帶菌的細胞,從老人家深層的內心,逐漸竄到了表皮,啊!它們啃噬著的,是父親的血肉之軀、是我垂垂老矣的父親啊!在淚水逐漸淹沒眼眶之際,我選擇了站在父親這根頂梁柱的背後。
父親的每一個呼喚就是我的一個當下,沒有任何事比母親的便溺更緊急,稍一遲疑,迎接我的可能就是整床尿騷的床單。每當夜深人靜,與母親四目相對,背景是一灘立刻要處理的糞便,當下就是我訓練專注最好的時機了。我將母親的腿固定好位置,然後端上一盆溫水,像面對一件神聖的藝術品一般,把母親的臀部擦拭得乾乾淨淨,自我滿意度達到百分百,堪稱是一項僅供我們母女兩人欣賞的傑作。我心想:這就是我的修行啊!母親是我的一畝「恩田」,目前正值缺土需水期,此時不犁田灌溉尚待何時?於是肉體的疲累辛勞,完全被精神上的滿足感湮沒殆盡。
人生有三大福田需要勤加耕耘:恭敬禮拜佛法僧、供養上師,是耕耘「敬田」;孝養父母是灌溉「恩田」;慈悲對待周遭愁苦的眾生,就是關注「悲田」了。此生要有足夠的因緣福報,才會在適當的時機值遇佛法僧,也才有一畝莊嚴的敬田呈現在你面前。面對恩田,你也能看出其中的需求,心力充沛的供應無虞,彩繪出禾苗欣欣向榮的景致。至於觸目所及的悲田,正為你提供了展現智慧、長養慈悲心的肥沃土壤,催促著你快快播種呢!
父親長久被母親捧在手心裡,是個養尊處優的大老爺,一旦母親倒下了,他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,稍有不如意就朝四周發洩,其他人嘴裡不說,卻以各種理由漸漸散去。我站在修行的立場,全然接納下來,按照師父的教誨:「要回歸自己的圓滿,唯一要做的就是接受一切好與一切壞。邏輯很簡單,好壞是你去分別出來的,所以要把它還原回去,這樣全數的接納好與壞,就是打破分別心的真正實踐。」
當時的我聽了師父的話,還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狀態,如今將身邊發生的事情沉澱下來觀察,才發現根本沒有所謂的好與壞。母親的中風是壞嗎?卸下了數十年的重擔,享受一下被服侍的滋味,讓女兒順理成章的回歸娘家,重溫原生家庭的溫馨,誰曰不宜?父親的斥責是壞嗎?感受一下父親的真性情,讓我心靈的空間更加擴大,包容力展現無餘,有何不美?當一個人活在世間,看什麼都是美好的,那跟在天堂有何不同呢?心念一轉,當下就是天堂、就是淨土啦!原來這些場景、劇情的安排,就是為了讓我了悟、讓我回歸自己的圓滿,一條康莊大道已然呈現在眼前。
我彷彿是一個旁觀者,看著八十多歲的父親,對著五、六十歲的兒女叱來喝去,喝叱內容聽在我的耳裡,完全不起任何情緒作用,因為我早已為心靈穿上了一件「忍辱」的外衣,當下聚焦在父親耳聰目明、聲音宏亮的氛圍裡,內心頓時充滿了欣慰與感恩;那是一種滋養的感覺,就像腐爛的植物埋在土裡,自然發酵成有機肥料一樣,沒有一絲一毫人為的造作。我心裡明晃晃的感知到:那樣的親情互動、聲色情境,也是有保存期限的,只是不確定三年或五載。
我很確定,我的靈魂選擇留在此處,或許冥冥中有些未知的寶藏待開發,或許親子關係中有些缺陷待修補,總之,要留下來、走下去才有更精采的劇情發展啊!
母親的皮膚依然細緻,只是沒有了腰身,年輕時豐滿的乳房,折疊在肚腹之上,每每擦澡時都要搬動一番,還要察看有無溼疹,讓我不禁想到那些為了性感而去隆乳的婦女,到了老年就會知道當初的欲求是個累贅了。
「一、二、三!」不再有木頭人的聯想,而是給母親塞便盆時的預備式,也是抱母親起身的口令。母女體重相差了二十公斤,若不協調一致的出力,根本無法完成移動的任務。母親的汗味、尿味、糞味,交織成濃濃的成長記憶。誰不是母親一把屎一把尿拉拔長大的呢?何況母親還以駕輕就熟之姿,幫忙帶大了幾個內外孫子,一路來的辛苦,都呈現在年老退化的軀體上了。
我摩娑著母親的肚腹,圓圓滾滾的十分滑膩,很難想像有多少油脂覆蓋著器官,那是經年累月缺乏運動的成果吧!我的體質與母親相似,但不想在二十幾年之後步其後塵,現在就要知所警惕了。母親年輕時的卓越丰姿,我記憶猶深,如今卻已渺無蹤跡!
兒女成家立業了,先生職場退休了,我的後半場人生正有無限的可能。回歸娘家照顧年老的父母,原先並不在我的計畫中,但是老天爺的大筆一揮,瞬間就加了這樣一個橋段:原本是歡欣鼓舞、闔家團聚的大年夜,卻在悽悽慘慘的背景音樂中,鏡頭拉到了醫院裡,全家人憂心忡忡的,為了母親的安危祈禱。來!給母親一個特寫:穿著睡衣的母親,蒼老的容顏不用化妝,像一個無意中被找出來的舊布娃娃,神色黯淡渙散,中風癱瘓的肢體,隱藏在被單底下,沒有任何一句台詞,所有劇情的交代,必須從家人對話中鋪展開來。
「最穩妥的方式,就是大姐把媽媽帶到台北照顧。」大弟與爸爸商議之後說:「因為姐夫也退休了,人手不缺。到時候看需要多少開支,我們再來分攤。」小弟也認為這個主意不錯,爸爸更是舉雙手贊成。我與先生頻頻點著頭,附和著大夥的意見。無奈母親以一票否決了這個提議,用表情動作強烈表示要留在家裡。於是弟弟們過完年假,紛紛回到工作崗位,我與先生留下來照顧母親,沒有誰慫恿我們夫妻要承擔這個責任,而是劇情的發展讓我覺得,這或許不是老天爺安排的橋段,而是我出生之前就擬定的計畫。我很確定,我的靈魂選擇留在此處,或許冥冥中有些未知的寶藏待開發,或許親子關係中有些缺陷待修補,更或許彼此觀念中有些瑕疵待修正。總之,要留下來、走下去才有更精采的劇情發展啊!
婚後三十餘年來,我首度與父母親長時間相處,眼見母親與死神拔河,勝了第一場。也許是肺部衰弱的關係,母親的氣息很沉重,而且偶有短暫的停頓,母親的一呼一吸,牽動著我敏感纖細的心靈,原來這就是「生命在呼吸間」的最佳寫照啊!父親雖然失去了母親的呵護,但受寵的餘習猶存,嬌貴的生活習慣一時改不過來,就像家道中落的貴公子,雖然身無分文,舉手投足依然有著一股貴氣。頤指氣使的習性,一開口就暴露無遺,自己卻渾然不覺,讓我不禁心生悲憫,暗忖著:他還有學習改善的空間嗎?我會不會是他最後的一個機會呢?
弟弟們認為請外勞來照顧母親,似乎是個長久之計,我這個大姐還是可以陪伴著母親,有了幫手就不會太操勞了。我與自己的良心琢磨著:母親已經八十五歲了,還有什麼長久不長久的?是老天給了我一個孝養的機會,我不忍心讓父母在風燭殘年,還要去適應、防範外勞,那將耗費他們許多的精力,而他們的餘力已經很有限了。弟弟們的諸般好意,我可以心領神會,也不想讓他們承擔過多的愧咎,於是輕描淡寫的告訴弟弟說:「讓我這個內勞先抵擋一陣吧!」
母親在我的照看之下,一天好似一天,已經會說「謝謝、好、不要、等一下」了。我感覺自己就是母親的藥,母親康復的機緣,就繫在我的一念之間。記得泰戈爾曾經說過:「對於世界來說,你只是一個人,但對於某人來說,你就是他的世界。」我願意把母親的世界承擔起來、豐富起來。在照顧母親的同時,也不時將我空曠的、無染的能量場散發出來,用無條件的愛包裹住父親。於是我在同一個時空之下,體驗著三個人的生活,每當生活中有不和諧的音符出現,就是我施展身手的機會了。我給自己定下一個安身立命的模式:我就是來找逆境違緣的,那將是我修行的墊腳石;順風順水的日子,會讓人不知不覺的沉淪,我可不要落入這樣的陷阱中啊!
我知道針灸對母親的康復有幫助,但不知哪兒有好的針灸師,就到黃昏市場去打聽。心想:問它十七、八個人,總有一個人會知道吧?結果賣烤鴨的、賣皮蛋的都說不知道。第三次出擊,問到一位推著輪椅的太太,我以為她跟我一樣,是推著母親逛市場的,結果猜錯了;她是居家服務員,推著她的案主出來散步。
真是遇到貴人了,這位居家服務員不但推薦了有口碑的針灸師,還告訴我可以向社會局申請居家服務、復康巴士等殘障社會福利。每當提起這段尋訪因緣,我都用「孝感動天」來調侃自己。
先生見我的應對游刃有餘,心情也格外平靜,忍不住誇獎我的脾氣愈磨愈好了,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。我說:「我這是藉境練心來著!平常接觸的人都太含蓄了,沒法表達真實的心態,瞧!爸爸的表達多直接啊!多淺白啊!完全是他的真實心態,不滿的情緒劈頭蓋臉、一股腦的撒下來,雖然當時感到有點錯愕,事後想一想也滿痛快!」為了讓先生了解,我應對的背後都是有修行依據的,就用廣欽老和尚的教誨來舉例說明。廣欽老和尚說:「拚命做事還被嫌,就是六度總修了。」
你看!我們出錢出力、毫不吝惜,這樣的付出就是修布施;稍有不到之處,還被爸爸嫌棄,就是修忍辱;在受到責備的當下,我們沒有起瞋心,保持平和的心境,就是修禪定;明明可以反駁的,我們卻沒有回嘴,就是修持戒;我們能轉念想到,老人家的不滿已經產生,發洩出來比悶在心裡要好,就是修智慧啊!還有一個精進,對了!我們把七十多公斤的媽媽,在床鋪、輪椅、轎車之間抱上抱下,每周一、三、五針灸,二、四、六復健,少不得汗流浹背,做得實在很辛苦,這就是修精進啦!
瞧!這一趟無人安排的回歸之旅,隱隱透露出圓滿成功的徵兆,因為我順從靈魂深處的意願,毫不勉強的接受了一切好與一切壞,及時回到父母的身邊,珍惜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緣分,鋪陳出父母有人陪伴、有人應答的無慮晚年,這就是我回歸圓滿的第一張成績單了!
轉載自人間福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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